Skip to main content

研究历史

早在公元前350年,苏格拉底便敏锐地指出:“愉悦与痛苦像是长在同一根茎上的两种果实——追求其一,往往会得到另一。” 这一哲学论断生动揭示了人类情绪的两极共生关系,使后人意识到情感体验中隐含着对立统一的规律。

时光流转至19世纪,法国生理学家克洛德·贝尔纳将“对立与平衡”的思考延伸到生理学。他提出“内环境稳定”(milieu intérieur)是有机体自由生活的基础,无论外界环境如何剧变,生物体都依靠精密的自我调节机制来维持体温、血糖、pH等核心参数的动态平衡,保障生命活动的正常进行。

此后,美国生理学家沃尔特·坎农进一步丰富了这一理论,首次以“体内平衡”(homeostasis)命名生理平衡机制,并提出“战或逃反应”。他强调:面临压力或威胁时,人体会激活自我保护系统,既能应对外部挑战,也能在事后恢复常态,这一切离不开稳态调节能力

进入20世纪,心理学界对情绪调节有了新的理解。实验心理学家理查德·所罗门及科比特提出“相对历程论”(opponent-process theory):大脑的情绪系统有一个“中性基线”,当情感经历剧烈波动(如极度兴奋或深刻悲伤)时,会产生对立机制,把情绪逐步引导回平衡。也就是说,无论爱情带来的狂喜,还是坏消息造成的沮丧,最终都会回归平静。这一理论说明,情绪的大幅起伏本身会激发相反的神经反应,帮助我们摆脱极端状态,维持心理健康。

大脑的可塑性

大脑最独特的特征之一是可塑性——它能在环境刺激下不断改变自身的结构和功能。这种能力让我们得以学习和记忆:第一次接触药物、一次深刻的体验,都会在神经回路中留下痕迹。

然而,可塑性并不总是福音。酒精和尼古丁等物质能迅速触发“大脑的对抗性学习”,即所谓“快速耐受”。哪怕在单次使用、短短几分钟内,大脑也会立刻启动补偿机制,对抗药物的效应。随着使用的重复,这种适应会加深,从短暂的调整转变为持久的重塑。

在某些情况下,这种长期适应是治疗性的,例如抗抑郁药能通过改变情绪的“设定值”帮助患者恢复健康。但在成瘾药物上,适应却意味着灾难。反复使用可卡因或甲基苯丙胺,大脑会逐步降低奖励系统的基线,使得正常生活的快乐感变得稀薄。戒断带来的是空虚与绝望,而再次用药只能换来越来越微弱的快感。最终,药物不再带来“高潮”,而只是暂时缓解难以忍受的低谷

大脑的平衡机制

所罗门和科比特的相对历程论揭示了成瘾背后的核心机制:我们的体验并非药物本身的作用(过程a),而是药效与大脑的反作用(过程b)的叠加结果。过程a代表外部刺激带来的感受,过程b则是大脑为维持体内平衡而产生的反弹效应。愉悦与痛苦、放松与焦虑、清醒与疲倦,往往成双成对,互为镜像

随着反复用药,过程b会越来越快、越来越强、越来越持久。这意味着药物带来的主观快感(状态A)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更明显的耐受、戒断与渴求。当刺激消失,过程b会延续一段时间,导致痛苦体验超越药效本身。更棘手的是,大脑的学习能力让环境线索(酒吧的灯光、朋友的邀约、药具的影像)也能触发过程b,使人即使不碰药物也会产生强烈渴求。

这种机制不仅解释了成瘾的三大特征——耐受、戒断和渴求,也说明了为何复发如此普遍。早期的治疗尝试是让成瘾者远离熟悉环境,但这常常导致回归社会后迅速复发。现代疗法则相反:在安全的环境中反复暴露于诱发线索,却不给药物,让大脑重新学习这些线索不再意味着药物,从而逐渐削弱过程b和渴求反应。

成瘾是正常大脑功能的自然结果

与肿瘤、糖尿病或高胆固醇不同,成瘾没有明确的检测指标,也没有可以“一刀切”的治愈方法。它不是某个细胞病变造成的孤立问题,而是多个脑回路在学习和记忆机制下长期适应的结果。这使得成瘾更像是一种思维、情绪和行为的综合障碍,而非单纯的“脑损伤”。

成瘾之所以顽固,是因为它利用了大脑最正常、最基本的功能——学习与可塑性。药物带来的强烈刺激比自然奖励更有“分量”,神经系统对其做出的反应完全符合规律:强化、记忆、适应。于是,成瘾不是什么异常,而是“正常机制在非正常输入下的产物”。换句话说,除非阻断大脑的学习和记忆,否则成瘾几乎不可避免。矛盾在于:只有没体验过所谓的“高峰”,人类才可能不去追逐它。

不同于偶尔饮酒或抽烟的“体验型使用者”,成瘾者因高频率、大剂量的接触让大脑的适应彻底定型,形成强烈的耐受和渴求。记忆与环境线索在其中扮演关键角色。即便多年未用药,一个熟悉的场景、一种感官刺激,甚至像研究者描述的那样,只是看到针管里的血液,也足以瞬间唤醒大脑中曾经的体验,引发强烈的身体和心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