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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词语和套话

群体的想象力最容易被鲜明的形象(image)所左右,而当形象缺席时,词语(word)与套话(formula)便承担起唤醒情感与幻象的使命。一个词语经过艺术化处理后,能煽动狂热、引发暴行、摧毁理性。词语的力量来自它所唤起的形象,而非真实含义。那些模糊却神圣的词汇——如“自由(freedom)”、“平等(equality)”、“民主(democracy)”——在人们心中激起宏伟的幻象,被奉为万能的真理。群体面对这些词时总是俯首称臣,因它们象征着信仰,而非逻辑。正如宗教的圣名能令信徒战栗,这些政治词语也是现代社会的神灵。

然而,词语的形象会随时代与种族而变。古希腊的“共和”是贵族的统治,而非大众的权利;“自由”意味着服从城邦,而非思想解放;“祖国”在封建时代指的是君主,而非民族。词的外壳未变,意义却早已迁移。聪明的政治家深知语言的魔力,他们不断为旧制度披上新词的外衣:徭役改名“间接摊派”,盐赋改名“盐税”,暴政便可伪装成改革。群众对词语的反应总是情绪化的,他们崇拜词而不辨其意,只要名称悦耳,便会甘心被奴役。

  • 徭役是指古代政府强制要求普通百姓定期为官府或国家承担无偿劳役,比如修路、筑城、运输、农业等公共工程。
  • 盐赋是指古代国家对食盐生产、流通和销售统一征收的税收或专卖制度。中国历代盐赋通常由政府或官府专营盐业,普通百姓不能自由买卖,只能向指定的官商购买,买盐时要同时缴纳一部分赋税

同一词在不同民族中亦拥有相反的含义。对拉丁民族而言,“民主”意味着个人服从国家、权力集中;而对盎格鲁-撒克逊人尤其是美国人,它则象征个人意志高于一切,国家必须为之服务。由此可见,词语只是思想的外壳,它们的真正力量不在逻辑之内,而在情感与幻象之中。掌握词语的人,便掌握了群体的灵魂。

幻觉

自人类文明伊始,群体便生活在幻觉之中——从对自然的恐惧中虚构出神灵,到以哲学和意识形态取代宗教的信仰。幻觉并非谬误的副产品,而是文明的根基。没有它,人类无法建立艺术、信仰与秩序;失去它,人类也会迅速坠入野蛮。那些神庙、宫殿与革命,皆是幻觉的纪念碑。科学虽试图取代信仰,却无法给予人类温暖的希望与诗意的谎言。哲学家摧毁宗教幻象,却未能创造新的理想,于是大众再次投向新的信念,如社会主义——一个披着理性外衣的现代幻觉。群众不渴求真理,他们渴求能安慰灵魂的美丽谎言。凡能制造幻觉者,便可统治人心;而揭露幻觉的人,终将被他们毁灭

经验

经验是唯一能让真理在群众心中扎根的力量,也是摧毁危险幻想的武器。然而,这种力量来得极其缓慢,往往要经过数代人的重复与牺牲,才能让错误的观念逐渐瓦解。一代人的经验无法直接传递给下一代,历史的教训往往被遗忘,只能通过痛苦的重演被重新学习。法国大革命以数百万人的死亡证明,社会无法依靠纯理性重建;拿破仑三世的失败,让人民付出领土的代价才懂得权力集中之害;贸易保护主义必须经历几十年的损失,群众才会明白它的荒谬。经验是人类最迟钝却最诚实的教师,它不靠说理,只靠伤痕。真理不由思想赢得,而是由代价换来

理性

理性在群体心理中几乎不起作用,它既不能说服,也无法引导。群众无法理解抽象的推理,只能被形象与感情激发。要让他们信服,必须迎合他们的情绪,表现出同样的激情,并以暗示与想象编织出他们愿意相信的场景。演说家若以逻辑论证代替情感煽动,便会失去听众;理性越精密,影响力反而越微弱。历史上无数宗教狂热与政治运动证明,理性与激情的较量总以理性的失败告终。中世纪的巫师、十字军的信徒、革命广场上的民众,无一不是在幻觉与情绪的驱动下行动。理性只能解释世界,不能支配人心。

推动文明前进的从来不是理性,而是情感与信仰。幻觉、狂热、荣誉、宗教信念与爱国主义(patriotism)才是历史的真正引擎。每个民族的精神成分中都蕴藏着自身命运的定律,就像橡子注定要长成橡树。犹太民族的虔信孕育了基督教,阿拉伯人的宗教热情成就了伊斯兰帝国,法兰西的自由狂热造就了拿破仑的崛起。理性属于哲人,而文明的创造却属于那些被情感与幻觉驱动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