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体的信念并非凭空产生,而是由长期的间接因素(indirect factors)逐渐酝酿而成,随后才会在直接因素(direct factors)的刺激下爆发。间接因素为观念的诞生奠定心理与文化基础,它们像无声的暗流,持续侵蚀旧观念的根基,直到某个契机触发,新的信念便如地震般席卷群众。法国大革命便是典型例证:哲学家的思想、贵族的压迫与科学的启蒙构成了长久的准备,而民众的突然反抗与演说家的煽动则是引爆的直接因素。历史的巨变从不源于偶然的口号,而是无形的积累终成火种。
种族
在所有间接因素中,种族是最为根本且决定性的力量。一个民族的性格、制度、艺术与信仰,皆是种族心理的外化表现。种族特质一代代传承,构成了文明的核心基因。不同民族即便接受同样的观念,其转化方式与行为表现也大不相同。法国人在“密西西比股票狂潮”中因浪漫与冲动而陷入狂热,而英国人凭借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理性理智,在短时间内恢复清醒。正是这种种族性格的差异,决定了各国群体的气质与命运。观念可以跨国传播,但唯有与民族精神相契合的思想,才能扎根发芽,成为改变历史的信仰。
传统
传统是种族精神长期积淀的结晶,是过去的观念、欲望与情感在历史中凝固的产物。它潜移默化地支配着人类的思想与行为,成为文明得以延续的无形框架。就像生物依靠遗传维持生命,民族作为历史中的有机体,也必须依靠传统维系存在。那些妄图与过去彻底决裂、仅凭理性重塑社会的政治家,不过是无视自然规律的理想主义者。传统稳定而顽强,虽可在名称与形式上变换,却难以在本质上被推翻。文明的延续与进步,正是在“保留旧传统”与“孕育新传统”之间艰难求衡。
群体对传统具有宗教式的迷恋,他们往往以狂热的态度维护旧有秩序。即使革命摧毁了教堂、驱逐了僧侣,几年之后人们又会自发恢复礼拜制度,重拾昔日信仰。真正支配人类的,并非王权或暴君,而是那些无形的传统——它们像深埋灵魂的主人,在岁月中缓慢消磨,却从不真正死去。唯有当新的传统逐渐形成,旧的才会悄然让位。这种延续性的力量,既是文明的根基,也是变革最大的羁绊。
时间
时间是社会进化与思想形成中最深邃的力量,它既是创造者,也是毁灭者。正如滴水穿石、积土成山,文明的成长与衰亡都需要漫长的积累。群体的信念与观念并非偶然爆发,而是由时间在无数代人的经验、情绪与记忆中酝酿而成。每一个时代的思想,都是过去的产物、未来的种子,而永远受制于时间的演化。十字军东征并非一朝之怒,而是基督徒长期被侮辱、压迫与激怒后的集体爆发——一个世纪的积怨,终被彼得隐士的呼喊点燃。时间积累了信仰的火种,也为其找到燃烧的时刻。对于任何社会动荡与群体冲突而言,唯有时间能平息激情、重建秩序。制度与文明皆非一夜建立,封建与君权都经历了数百年的磨合。时间,是一切政治与信仰的真正立法者。
政治和社会制度
人们普遍相信,良好的制度能够消除社会弊端,带来国家进步;社会变革也可以通过命令与法典立即实现。然而,这一信念正是法国大革命的根源性谬误。制度并非思想与文明的起点,而是种族性格、情感与习俗长期作用的产物。它不能创造时代,只能被时代创造。一个民族的政治制度,正如人的肤色与眼睛,无法随意选择,也无法凭理性设计。世界上不存在“绝对优越”的制度——君主制在英国保持了自由与稳定,而共和制在拉丁美洲却常演化为专制与混乱。制度若与民族精神不符,再完美也不过是一件借来的外衣。
真正的政治智慧,不在于推翻旧制,而在于让必要性与时间自然调整社会的结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深谙此道:他们以实用为先,循序渐进地修正法律;而拉丁民族热衷于理性推演与制度设计,结果频繁陷入革命与复辟的循环。法国在摧毁旧的集权体制后,最终又建立了更强的集权制,恰恰证明制度的更迭并未改变民族的内在性格。民众总把希望寄托于制度的神话之上,却看不见决定命运的是精神、不是条文。历史告诉我们,暴力革命能改写宪法,却改不了民族的灵魂。
教育
现代社会普遍相信教育能“改造人性”,让人人平等、理性而高尚。然而,这一观念与心理学和经验事实背道而驰。教育并不能改变人的本能与激情,甚至可能放大恶的潜能。统计数据显示,受过教育的罪犯远多于文盲;法国义务教育普及后,青年犯罪率反而上升。错误的教育制度尤其在拉丁民族中泛滥,它以死记硬背与考试为中心,压制了独立思考与创造精神,培养出一群机械服从、却心怀不满的人。教育成了制造社会敌人的工厂:底层造就愤怒的无产者,上层产出虚伪的知识寄生虫。
这种“应试教育(exam-oriented education)”不仅徒劳无益,更在精神上腐蚀青年。它让学生脱离生活,厌恶劳动,幻想以文凭换取安逸,却最终成为无用之人。国家培养了成千上万的有文凭的失业者,他们拒绝农田与工厂,只追求体面的官职,一旦失望便投向革命。真正有益的教育应当是“勤劳的教育(industrious education)”——在工厂、矿山、法庭与医院中学习,通过实践形成判断力、经验与创造力。正如泰纳所言,思想只能在真实环境中成长。英国与美国的教育制度重视实践,使青年在25岁前便能独立创业,而法国却将学生困在课堂,磨灭了生命中最具潜力的岁月。
教育的失败,不仅摧毁了个人的意志力与适应力,更在潜移默化中催生社会不安。那些被剥夺了现实经验的青年,一旦走出学校,便在理想与现实的裂缝中崩溃,愤怒、迷茫而易受煽动。正是这种被制度塑造的“教育产物”,构成了未来群众运动与社会动乱的温床。若教育继续脱离生活与劳动,它不再是文明的基石,而将成为民族衰败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