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固的信念
民族的精神结构如同生物的进化,有些特征稳固如骨骼,需经漫长时代方能改变;有些特征则如枝叶,随境而易变。群体的思想亦然。它们分为两类:一是深植于民族灵魂的强烈信仰,历经千年而不衰,如封建制度、基督教精神、民主主义、社会主义等;二是短暂而多变的意见,如文学、艺术、哲学的流派——浪漫主义、自然主义、象征主义——不过是深水表面的涟漪。真正的文明总以恒久信念为根基,一旦这种信念崩塌,社会便进入无政府状态。罗马的衰亡即源于信仰的消逝;而野蛮人只有在获得共同信仰后,才从混乱走向组织与力量。
普及性信念是文明的柱石。它虽常以虚构为基础,却能塑造制度、艺术与伦理。历史上无数荒谬的信仰,都曾凭其坚固的心理力量维系秩序——腓尼基人以孩童祭火神摩洛克长达1500年;基督教的救赎神话支配了欧洲千载。理性与天才如伽利略、牛顿、莱布尼兹都未能撼动这种集体催眠。信仰的力量在于它满足了人类最深的渴望——梦境与希望。它无需真实,只要能赋予意义,就足以让群体为之奉献生命。
新的信仰一旦生根,便创造出新的世界观。它激励实干家行动、立法者立法、艺术家表达、哲学家阐释。文明的形式随之而生,而每个时代的思想、风格与行为方式,皆被其信念所塑。信仰与习惯结合,成为最专制的力量,深藏于人心,使人难以察觉却无处不在。摩西、释迦牟尼、耶稣、穆罕默德这些“死者的统治者”,比任何活着的暴君更具权势。推翻国王靠政变,推翻信仰则无能为力。哲学可揭示其荒谬,却无法剥夺其魔力。即便是现代的社会主义,也因其承诺的“现世天堂”而拥有宗教般的吸引力。信仰的力量往往在实现之日终结——当理想照进现实,幻象就被暴露。历史因此轮回:每一种文明,都由一个信念生起,也必在另一个信念的崛起中终结。
群体意见的多变
在牢固信念的深层之上,漂浮着无数转瞬即逝的意见。这些观点的生命极其短暂,往往一朝兴起便次日消亡。它们如浪尖的泡沫,虽闪耀一时,却无法改变民族信仰的深流。真正的思想基础由种族特性与普遍信念支撑,政治、宗教、文学、艺术的多变,不过是在相同精神结构上不断重复的表象。法国自1790年至1820年的三十年间,群体几度在君主制与革命之间摇摆,宗教信仰也从天主教到无神论、再到自然神论,最后回归天主教。这种剧烈波动看似变幻莫测,实则不过是民族精神的不同表现形式,脱离这一根基的思想终将回归原点。
现代社会中,意见多变的现象比任何时代都剧烈,其原因有三:其一,旧信仰的衰落使短暂观念充斥思想空间;其二,大众力量的膨胀使意见无拘无束地更迭;其三,报业与传媒的扩张不断传播相互对立的观念,使任何主张都难以稳定。结果是,没有一种观点能形成普遍共识,所有思想都成了短暂的回声。政府与媒体不再引导舆论,而是被舆论牵着走。记者不再塑造思想,只迎合读者的情绪;政治家不再制定方针,只恐惧公众的反复。舆论已成为国家政策的最高主宰,而情绪取代理性,成为社会运作的动力。
这种局势的后果,是信仰崩解、思想麻木与精神的空洞。现代人对一切观念都怀疑,对一切理念都冷漠。过去的政党、哲学或艺术运动虽短命,却仍以某种信仰为支柱;如今的思想则缺乏根基,只在竞争与刺激中漂浮。理念的消退固然是民族衰老的征兆,但也暂时延缓了新的专制——因为当大众的意见极端多变时,没有任何力量能长期统治他们。然而,这种不稳定亦意味着文明的危机:一旦某个观念重新获得普遍信仰与声望,它便会立刻化为新的绝对权力,摧毁自由讨论的空间。大众的统治既反复无常,又残酷专断。若文明沦入这种无定的情绪洪流之中,它的延续将取决于唯一的幸运——大众意见的多变与信仰的冷漠。